春风从不入睡

当地小有名气的花钱高手

心灵之海

Summary:海边日常故事。




实央起床的时候,骏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。

骏的厨艺不算坏,但也不算太好。大多数时候,他只会将厚蛋烧,味增汤,海鲜粥和煎鱼饼翻来覆去地做。实央曾经对这样每天规律轮换的食谱表示抗议,被骏一口气回绝了。“只会煎面包的小鬼。”骏是这样说的。

与东京忙碌的早晨不同。海边的早晨是安静的。

实央迷糊着眼睛,去刷牙洗漱,然后坐在餐桌前,看着面前的味增汤和鱼饼。骏在他旁边坐着,毫无顾忌地翘着一条腿,一手拿汤勺,一手抖着报纸。

骏很喜欢看报纸。用他的话来说,作为“文字工作者”,应该多多接触文字,无论是报纸上的还是零食包装袋上的。实央不懂其中有什么奥妙,只是在他说的时候,懵懂地点了点头。

报纸上的铅字的味道,混合着早餐的香气。两人的一天一般都是这样开始。

实央喝汤时,门外传来猫叫声。那只狸花猫从银白色的沙滩上敏捷地跳跃着,一下子不见踪影。如果这里是东京,这么微妙的猫叫声,根本无法被人听到。但这里是海边,这里的早晨如同日出一样寂静。实央听得见狸花猫的叫声,也听得见它的爪子陷进沙滩时,沙粒彼此摩擦的微小的沙沙声。

一点一点,声音慢慢远去了。随后是纸页翻动的声音。实央抬起头,看见骏正好将报纸翻了一页。

感觉到目光,骏抬起头。“怎么了?”

实央摇了摇头,“没什么。”

骏咕哝了一声,随后开始吃煎得嘎嘣脆的鱼饼。火候过头了,外皮有些焦黑。他在心里给自己的厨艺打了个不上不下的七十分。

实央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报纸上。

似乎不管时光怎样飞速地流逝,报纸的大部分区域,还是朴实无华的黑白色。也许是成本的问题,也许还有其他原因,实央不关心。他很喜欢生活中这样的黑白色。字是黑的,纸张是白的。这样的黑白色是如此自然而和谐。

喝着汤,他闷闷地提出一个问题:“骏,为什么不是咖喱饭?”

“……有谁大早上吃咖喱饭啊,不会辣得慌吗?再说,你昨天中午才刚刚吃了咖喱炸猪排——虽然不是很好吃就对了。”

骏的回答,让实央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昨天的中午。那是骏第三次实验咖喱炸猪排。他去买了新鲜的猪排和咖喱,准备将猪排油炸,然后码在饭上,淋上热腾腾的香辣咖喱。“盖浇饭!”实央听到他的计划后惊喜地大叫一声。骏挽起袖子,严格按照自己从东京朋友那边听来的食谱执行,可油炸的火候没控制住,猪排一进油锅,瞬间就被高温的热油抽干了水分。

“干巴巴的。”

这是骏尝了一块自己的炸猪排后给出的评价。他不甚满意地回头说:“实央,这不好吃。”

“怎么可能?你第一次做的很好吃啊!第二次也不错。”

实央并没有在意骏的这次小小失误。他还是很认真地将炸得不好的猪排一块一块摆在饭上,淋上他爱吃的咖喱,然后一口一口,心满意足地吃起来。

骏则对着自己的失败品发呆,“炸过头了,原本应该是金黄色的才对。这里的焦黑太可怕啦……”

说完,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激了一下。

实央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他,骏就立马站起身来,手足无措地跟他说:“对不起,是我没注意。”

实央想,骏不愧是作家,心思真是太敏感啦。他朝骏笑了笑,说没关系,我真的一点也不在意这个。

相反,他很高兴别人告诉他,什么样的东西拥有什么样的颜色。

就是因为看不到,才会拥有格外的希冀。



-



实央在很小的时候,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。

比如,他无法理解“红绿灯”这个概念。在幼儿园老师教导他们过马路时应该看红绿灯时,他看着身旁认真学习的同龄人们,心想,哪里有红绿灯呢?斑马线尽头的那盏灯,不都是一样的颜色吗?

在他将这个疑问告诉他的母亲时,她带着他去了一趟医院。

“会不会是红绿色盲?”

她在心里这样想着。

可在做了无数的测试之后,医生的诊断告诉她,她的孩子不仅仅是分不清红色和绿色那么简单。在那双属于小孩子的,清澈透亮的眼睛里,能看到的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而已。

太荒谬了。简直太荒谬了。

怎么会有这种病呢?

医生也感到很震惊。他说,在全国,甚至全世界来讲,有这样病症的人少之又少。他搬出了无数医疗记录和医学论文,来佐证自己的观点。

“很抱歉。”在引述完一大沓的卷宗英文材料后,医生平静地说,“这种病症,目前没有办法治疗。”

“……连治疗都没有办法吗?”

实央的母亲颤抖着问。而此刻实央正在诊室外的儿童游乐区内,坐着一匹红色的木马,在上边摇晃个不停。他很开心,咯咯地笑。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医生给予她肯定的回答:“不行啊。”

他将资料收起来,“幸好只是无法看见不同的颜色,而不是别的什么眼部问题,也不会影响小孩的身体健康。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?”

医生给出了一些建议,比如说,让实央学着去记住生活中常见东西的颜色,来努力地靠近“正常人”的生活状态。以及,引导他形成正确的观念,就算意识到了“我跟别人不一样”,也不会转换成负面情绪。

“情绪很重要呢,特别是对于小朋友。”

一长串的对谈过后,医生是这么说的。




从医院回来之后,实央的母亲开始慢慢教导自己的孩子。

西瓜的皮,是绿色的。西瓜瓤则是红色的。

家里的冰箱是白色的,墙面也是白色的。白色的萝卜,白色的被子里的棉花,白色的沙滩。“沙滩的沙子虽然是金黄色的,但我们这里的沙子要特别一点哦。”母亲说,“太阳照射下,它是泛着银白色光辉的。”

太阳——啊,太阳是橘红色的。

橘子——是橘黄色的。“虽然实央可能也看不出,橘子是什么颜色,但是这个颜色就叫这个名字啊,辛苦一点,记住它们吧。”

妈妈是这么说的。

在每次给他煮咖喱饭的时候,妈妈似乎总是乐此不疲地教他去辨认,或者说去记住每一种颜色。咖喱和土豆一样,是黄色的。胡萝卜是红色的,豌豆是绿色的。妈妈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东西的颜色。实央渐渐也发现了某种规律,比如,一般而言,植物似乎都是绿色的。橘子都是黄色的。禽类的肉都是白色的,而哺乳动物的肉则大多是红色的。

他就像在玩一块拼图一般,将眼前的东西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关于颜色的名词对应起来。当对应正确时,他就默默记下来。如果不正确,他就告诉自己,不要着急,慢慢修正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
他再也不会说出“红绿灯不是一个颜色的吗”这种话了。


他学着用一种探究的眼光去观察这个世界。不是欣赏,而是探究。说到底,他又能欣赏什么呢?不过是看着眼前深浅不一的黑色和一如既往的白色发呆罢了。


实央的学习能力很强。

妈妈拿着实物卡片考他时,他已经能流利地将物品和每种颜色对应起来了。

妈妈很开心,又给他做了一顿咖喱饭。那时他看着眼前的咖喱饭,心想,这大概是他目前的人生中,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咖喱饭了。

因为做饭时,妈妈是笑着的。

自从他们从医院回来后,妈妈就很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了。然而这次不一样。他能感受到,妈妈是真的很开心。

只要不出错就好了。实央想。只要自己不出错,只要能和普通人无异,妈妈就会高兴了。



可不出错是不可能的。实央很聪明,不过也只是将出错的概率降低了而已。



实央永远都会记得自己读小学时,那个在旁人看起来很平凡的一天。

电视上出现了银杏树。大家都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,海岛上没有这样的树。看到了从未见过的,高大挺拔的银杏树林时,大家都吱哇乱叫。

旁边的小胖碰了碰他,“你怎么不吃惊啊?”

实央说:“为什么要吃惊?”

“银杏树的叶子是金黄色的哎!亮闪闪,很好看!”

实央盯着面前的电视机看了一会,才慢吞吞地说:“书上都有。书上说,银杏树的叶子就是黄色的。”

“什么嘛,真博学。”小胖撇嘴。旁边的小姑娘笑话他,“你不好好学习嘛,课本上都有。”

“课本上有是有,但还是电视机里,漫山遍野的银杏树好看啊!金灿灿一片呢!”

小姑娘点了点头,专心致志地继续看电视。

电视上是漫山遍野,一望无际的银杏树林。叶子金光闪闪,树干美丽颀长。天色蓝得透明,没有一丝云朵。这是在海边看不到的景色。

与旁边乱哄哄的小朋友们不同,实央始终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呆呆的,孤零零的,像被遗忘在墙角的布娃娃。他想不通,这样的场景,有什么好看的?

他努力地通过老师的介绍,通过身边人的形容,去补全脑海中的场景。可他不明白金色究竟是什么样的,也不明白白色的树干到底泛着怎样的光泽。他不明白什么是蓝色,也不懂得“蓝得透明”的含义。就像他每天坐在长椅上看的那片海。在他的眼里,海洋的边线黑得深沉,越往岸边走,黑色就越来越淡。浪花是淡淡的黑色,而浪花的边缘是耀眼的白色。瓦蓝,孔雀蓝和祖母绿,有什么区别?在他的眼里,再绚丽的色彩,再美妙的交汇,都是一样的。

——都是一样的两种颜色。

黑色。白色。

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像有人用什么东西在他心口上重重敲了一记。先是不知所措,而后是丝丝缕缕的疼,从心脏里,随着被泵出的血液流动开来。

哀伤会是什么样的颜色?

实央曾经想过这个问题。然后,他又自顾自地给自己解答了。

“——或许和空气的颜色是一样的吧。”



_



他想起了遇见骏时的场景。

就跟荧幕上的青春电影一样,他和骏在一张长椅上相遇了。实央平时在那里坐着看海,那天则遇上了一个穿白色T恤,黑色——或者是什么别的颜色——老头裤,手里拿着一瓶弹珠汽水,脚下还趴着一只狸花猫的年轻男生。

他们同坐在一张长椅上,只是不说话。对于第一次遇见彼此的陌生人,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说。实央一直沉默着,骏则时不时拧开弹珠汽水的瓶子,喝一口,然后看着眼前的景色发呆。

这个时候,他们看的应该是晚霞了。只是实央是在看不出晚霞和朝霞有什么分别,不过一个太阳下坠,一个太阳上升罢了。

他正准备起身走人,旁边的男生说话了:“啊,果然,还是在海边看晚霞更好看啊。”

实央闷闷地说:“不好看。”

男生惊奇道:“你觉得不好看吗?”

“不好看。”实央说,“我看了那么多年,没什么区别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男生笑了笑,“或许是因为你看习惯了吧?我刚从外面回来,很久没有在海边看过晚霞了。”

才不是。实央在心里反驳道。

流云。天空。太阳。

它们千变万化,而他却无法将面前这片黑白色的天空跟“美丽”勾连起来。海是深黑色,天空是灰色,云是白色。他不需要知道云有多么厚,海洋倒映着天空有多么蓝,朝阳或者夕阳的光芒穿透了层层云霞有多么美。他需要知道吗?他能够知道吗?他可以用他那双只能看到黑白色的眼睛看到这一切吗?

凭什么是我?实央忍不住这样想。世界上有那么多人,凭什么是我?

我想看到正常的人能够看到的东西,我想融入他们,我想在春天能够看到天上纷飞的粉色的樱花,而不是对着一团黑影发愣。我想亲眼去见识烟花绽放的绚烂的一瞬,而不是站在窗边,凝视一片黑白交错的阴翳。

我没有办法看到这些。

当色彩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抽离的时候,他无法真正与这个世界产生共鸣。

然而现在有一个人——一个实央眼里的正常人,用平静自然的口吻告诉他,这片晚霞,真的很好看。

那么自然,那么简单,只要用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眼睛,就能看见的美景。

“——或许你觉得不好看,是因为你看习惯了吧。”

那个人这样说。

实央突然就很生气。他想说,你懂什么,你知道什么?你知道黑白色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吗?没有美感,没有春夏秋冬,没有食物的香气——黑白色的鸡翅和咖喱饭会特别好吃吗?

他的面前永远是一片海。他慢慢地,一步一步地行走在海面上,朝着海的那边行走着。那边是正常人的世界,这边是独属于他的世界。他一步一步朝那边走,一步,一步,又一步。谨小慎微的一步,跨大的一步,摇摇晃晃的一步。他沿着太阳铺陈下来的光辉一直走,却发现他永远也没有办法走出这片海。它太广大了,太寂寞了,对面离他是在太遥远,太遥远了。不管他怎么用力地去触碰,怎样在海里翻腾挣扎,那个世界永远只是给予他饱含同情的一瞥。

就像他的母亲去世后,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给予的那份眼神一样。

轻飘飘,转瞬即逝,却让他感到那么哀伤。



-



骏把报纸一目十行地看完,发现实央正咬着味增汤的勺子走神,于是拍拍他的肩膀:“实央?”

“嗯?”实央回过头来。骏正好奇地看着自己,“怎么吃饭还会走神啊?”

实央笑了笑,“因为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。”

“怎么突然想起那个了?”

“没什么,只是在喝汤,突然就想到了。人的思绪总是变化多端嘛。”实央说,“当时在你眼里,我是不是特别奇怪?莫名其妙大发脾气,踢了一脚沙子然后走了。”

骏撑着腮帮子,“还好吧,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幼稚。果然是年轻人。”




年轻人真幼稚,令人捉摸不透——这是实央一脚踢飞沙子走后,坐在长椅上发愣的骏的看法。而在一天之后,同样的时间,同样的地点,同样的两个陌生人就又一次相遇了。

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坐在长椅上,依旧在看海。实央说:“对不起,昨天无缘无故发脾气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骏说。随后他们什么话也没说,静静地坐在长椅上,看圆滚滚的夕阳落下,落下了一天的帷幕。狸花猫趴在骏的脚边,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,随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睡过去了。




实央终于慢腾腾地吃完了早饭,去厨房洗碗。骏开始窝在自己的沙发上,继续写自己连载的小说。

洗完碗,实央走到院子里,拿着逗猫棒戏耍面前的猫,跟着猫满院里乱跑。隔壁的绘理探出头来,笑着给他拍了张照片。听到快门声,实央赶紧跑过去,边打招呼边理直气壮地请求绘理删掉。

“就不删。”绘理朝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,“这种照片是要好好保存的,没准老了之后可以当做年轻时的回忆呢。”

听她这样说,实央突然觉得很不错。于是放弃了删照片的打算。

绘理牵着柴犬,出门遛狗去了。脖子上挂着相机。阳光照在她的鼻尖上,闪烁细腻的光芒,随后从脸上一路灵巧地滑下,照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上。土地是坚实的,同时也是松软的。阳光从缝隙里渗进去,土壤的颗粒亮晶晶的。

实央想起很久之前,在骏鼓起勇气和自己表白之前,他问了骏一个问题:“你说,看不见色彩,只有黑白色的人的世界,会是什么样的?”

骏认真地想了想,随后说:“我不太清楚。总之和我不一样吧。”

实央听见自己继续说:“看不见色彩,会很孤独。”

那种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另类的孤独。

“啊……如果确实是这样,那应该会比较孤独。”骏说,“不过孤独与否,还是要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吧。如果有人可以……我是说有人可以陪伴在你的身旁,看不看得见颜色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只是这样的一句话而已。实央想。

只是这样的一句“看不见颜色没有关系”而已。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等待了很久了。

他的妈妈告诉过他,他自己也一直这样告诉他自己。

可他所真正期盼的,是海对面的那个世界。那个他无数次梦中神往,却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。

而现在,那个世界向他伸出了手。

而他,也勇敢地伸出手来。



-



猫咪早就跑远了。骏一边碎碎念一边奋笔疾书。实央站在门口,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骏时而伸懒腰,时而跺脚,时而破口大骂催稿的编辑。

一点看不出来是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的成年人啊。实央这样想着。

“骏!”他大声问道,“中午吃咖喱饭配温泉蛋,怎么样?”

骏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:“又吃咖喱饭啊?随便你!我要继续写了!”

咖喱饭上打一个恰到好处的温泉蛋,是一件让人很是心满意足的事情。

实央光是想着,就忍不住笑了。

阳光和海风,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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